第二十七章互联网上的同好-《我的灵光往事》

    人一过九十,就像旧座钟上松了的发条,日子越走越慢,也越走越沉。新千年的热闹,仿佛是昨天的事,可窗外的世界,早已换了一番我不认得的天地。算起来,我在这人间,已熬过了将近一个世纪。

    经常缠着我讲故事的磊磊都上中学了,个头窜得飞快,来的次数不像小时候那么频繁。来了,也多是埋头在手机或者笔记本电脑上,手指翻飞,和他的同学们聊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。

    我的腿脚是彻底不中用了,从客厅蹒跚到阳台,便算完成了一次远征。大多时日,我像一件旧家具,沉默地安置在这间被回忆填满的老屋里。

    偶尔有好阳光透过玻璃,暖洋洋地照在膝头,我便会坐在窗边,看楼下那些步履匆匆、面容模糊的年轻身影。他们像一股股湍急的、陌生的溪流,而我,则是一棵被时光遗忘在岸边的老树,根系或许还死死抓着记忆深处的黑土,但满身的枝叶,早已在新时代的风声里,枯黄、凋零,再也发不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声响。

    一个周末,磊磊难得地没有出去玩,抱着笔记本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,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着,忽然“咦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太爷爷!”他抬起头,眼睛亮晶晶的,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,“网上有人在讲咱们老家的故事!”

    我愣了一下,凑过去。屏幕上是一个花花绿绿的论坛,一个网名叫“关东奇谈收集者”的人,发了一个长长的帖子,标题是《深扒东北老林场、旧矿区的那些灵异传说》。

    磊磊指着其中一段:“您看!这里写的,‘据一位老林场工人回忆,五十年代曾有一棵成精的‘美人松’,后被一马姓高人用特殊方法降服’……这说的,是不是就是马三爷和那棵树的事儿?”

    我戴上老花镜,仔细地看了看那段文字。描述得有些夸张,细节也添油加醋了不少,但核心事件,确是我们当年的经历无疑。发帖人还信誓旦旦地分析,说那位“马高人”很可能是东北出马仙的隐秘传人。

    再往下翻,还有关于“猫脸老太太”谣言的分析,甚至有人提到了“老参谷”的地名,说那里至今仍是探险者不敢轻易深入的禁区。

    我看着屏幕上那些被切割、重组、添加上惊悚佐料的文字,胃里隐隐有些不适。那感觉,像是自己珍藏了一辈子、带着体温、汗味甚至血腥气的记忆琥珀,被人撬开,随意取出里面的昆虫尸体,钉在展板上,配上了哗众取宠的灯光和标签,供人指指点点。

    那些曾经让我夜不能寐的恐惧,让我对天地生出敬畏的瞬间,此刻都变成了轻飘飘的、按流量计价的“怪谈”,在陌生的指尖下被消费、被曲解,变得面目全非。我与我的过去之间,仿佛突然隔了一层冰冷的、无法穿透的屏幕。

    “太爷爷,您看,还有好多人评论呢!”磊磊兴致勃勃地念着,“‘楼主牛逼!’、‘马克,晚上看’、‘都是编的吧,建国后不许成精’、‘我姥姥也讲过类似的故事’……”

    听着那些或惊叹、或质疑、或调侃的评论,我忽然想起了马三爷在夜市摆摊时的样子。他兜售着他的“偏方”和“化解之术”,满足着那个时代人们的某种心理需求。而现在,这些光怪陆离的往事,似乎也成了一种新的“商品”,在名为互联网的、更大的“夜市”上,被展示,被消费。

    “太爷爷,您说这些事,到底是不是真的啊?”磊磊放下电脑,认真地看着我,不再是小时候那种听鬼故事的害怕,而是带着一种探究历史真相般的好奇。

    我没有回答他,只是伸出布满老年斑的、微微颤抖的手,轻轻放在他茸茸的头顶,就像快一个世纪前,额尔敦爷爷将他的手放在我头上一样。那粗糙的触感,或许能传递某种超越言语的东西。

    “磊磊啊,”我的目光越过他年轻的肩膀,投向窗外那片由钢铁、玻璃和霓虹构成的丛林,声音苍老而平静,“真的,还是编的,到了太爷爷这个年纪,已经分不清,也不想分那么清了。”

    我顿了顿,感觉那些纷乱的思绪正沉淀下来:“你只要知道,在很久很久以前,在你看不见的那些山里头,林子里,确实有过那样一群人,他们用我们如今觉得可笑的方式,认真地和脚下的土地,头顶的天空,打着交道,挣扎着,也敬畏地活着。”

    那些滋养了额尔敦爷爷和马三爷的、潮湿而神秘的黑土地,如今已被水泥森林覆盖。那些依托其上的精怪传说、鬼神之说,在这光纤编织的无神论世界里,确乎是断了根脉。

    但它们并未完全死去,只是换了一副虚无的形骸,在这虚拟的天地间,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,开始了另一种意义上的、喧嚣的“轮回”。它们和我一样,都老了。老得只剩下一点供人凭吊的影子。

    磊磊似懂非懂,但不再追问。他合上电脑,陪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屋里很安静,只有暖气片流水般的嗡嗡声。我知道,属于我的那个充满了实物触感和生命温度的神秘世界,已经彻底远去了。但它以另一种方式,在这虚拟的空间里,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“永生”。

    这算不算是,额尔敦爷爷和马三爷他们,都未曾预料到的一种结局呢?